史航:我承认我自己是一个「话痨」
作者:
艺小队
发布时间:2017-07-3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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舞台剧《我爱XXX》《艳遇》《空中花园谋杀案》等。 如戏:在你身上有很多「标签」,比如「毒舌」「书虫」「猫奴」「话唠」等等,你会给自己贴一个什么标签呢?史航:首先不是「毒舌」,「毒舌」是别人的一个夸张之词,万一你自己说话不毒了不是让人家失望吗?「毒舌」就得保证每句话都毒,我保证不了,所以不是「毒舌」。「猫奴」呢,这个当然是一个标签,但是这个标签确实不能涵盖我本人,我活了四十多岁也就大概养了五年猫。「书虫」比较合适,因为我从幼儿园就在看书,一直到现在,更多的时候是在看书。「书虫」和「话唠」都可以,「话唠」其实最确切,因为话唠呢,一个人对什么问题都说话,随时怕冷场,随时都在发表自己的看法, 其实是在推荐。「话唠」骨子里是一个推荐控和分享控,这个标签我喜欢。友情提示:因唠了很多有趣的内容,我们只精选了其中「一万字」…大概分为五个部分:
一、青春是「烧荒草」的味道,我想避开「无聊」
二、爱上自己,我的任性也有替哥哥任性的部分
三、对书有执念,我保持着「饥饿感」也想留下点什么
四、作为编剧,可以有意穿帮,不能无心露怯
五、对于创作,我有过几次创作之外的尝试
如戏:你在中戏上学的几年,包括之后在中戏工作了几年,有什么让你印象比较深刻的事?史航:太多了,我觉得在中戏我印象最深的是 1989 年 12 月 31 号,孟京辉等人企图爬上操场的煤堆去演出《等待戈多》,被保卫队和教育处如何制止的事情。我觉得在中戏有意思的是孟京辉、张扬、施润玖、蔡尚君他们搞「实验戏剧」的那两年, 因为那个时候呢,积极地想「先锋」,积极地想冲突,而上面呢,校卫队保卫处那些人尽职尽责的想制止,这个才形成了一个真正的戏剧化互动。所以那个时候最有意思,也就是我写过一个很长的文章,叫《名剧的儿女们》。就是我们都是成天读一些世界名剧嘛,这《名剧的儿女们》那里面提到的一些人,他们的青春是比较有意思的。其实它也就跟北京电影学院的「青春」、上海戏剧学院的「青春」不一样,各有各的青春怒放。如戏:「青春」这词,包括你之前说的孟京辉,因为「1989 年」可能有的时候在政治上会很敏感,包括有时候在戏剧创作时会触碰到很多政治上的「高压线」,但是可能有的时候正是由于这些政治,我们的青春才会别有一番风味儿,比如像姜文老师之前拍过的《阳光灿烂的日子》,那样的青春可能就只能在那个时候发生。你觉得「青春」是怎样的?史航:一个人四十五岁了,突然对着镜头想分享自己的青春,除非他最近出什么事儿了。(笑)他有个「青春门」需要出来澄清一下,要没有这个「门」,他不用坐在这里谈青春。但是姜文的《阳光灿烂的日子》,最近一次我和别人看,是在南京艺术学院的露天操场,崔永元拿着那个片子给我们放;然后再上一次是西宁 FIRST 电影节,跟姜文一块对话的时候看。那次我就觉得,哎,每次都有不同的词儿,我在看的时候我就觉得最有意思的是「那个时候到处都有一种烧荒草的味道」。青春就是这样子,就是怒放的、疯长的草,没有用处,被烧掉了。但最后他的挣扎就让你闻到了空中的味道。荷尔蒙把一个人给熬干了,涨到嗓子眼儿,就像锅熬干了一样。那就是青春的那种焦灼的东西,姜文把握得非常好,就是「烧荒草」的意象。其实每一代人都有青春,有的是「烧荒草」;有的是没有及时点燃,沤成草肥、农家肥,又是另外一种;还有的呢,很多年轻的孩子他们的「青春」直接被剪成了人工草坪,可以一片一片码得很齐,甚至变成园艺,剪成一个什么图案,剪成一哪吒,剪成一飞天,这都是「青春」。我觉得姜文他们是「烧荒草」的味道,而我们呢,还是一种可以互相践踏的青春,就是那一片草丛,而不是草地,不是休闲的草地。而是有很多玩具,很多什么东西,硬币啊,就失落在那片草丛里。所以对于我这样 70 年代生人的话,我们的青春还算有点儿意思,虽然没那么多的悬念和冲突。如戏:你和姜文老师都是中戏毕业,也都是 17 岁入学,但他比你高了八届。在你平时的接触中,姜文是一个怎样的人?史航: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。就像他看我最近参加的一个综艺节目,因为尺度很大,他就无限羡慕。本来我们在微信群里在聊剧本,他就反复说这个「为什么你们可以说这个?为什么我们电影里连个『他妈的』都不许说,而你们可以说这个呢?这就到头儿了,还能怎么说?你们凭什么能说这个?」他这个不平衡非常厉害。姜文是个非常好玩而的人,首先他非常真实,非常不装。他说过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,他说:「所有的外国人到中国来,其实都在干同一个工作,就是『演老外』」。所以他以前坐车的时候,有一次司机不收他钱,他问为什么,司机说「我认出你是谁了。」「我是谁啊?」「你就是演姜文那人。」他就把这个故事经常讲给我们听,来警戒自己「我不要演姜文」!他就是一个自然的,自如的,自由的,自在的一个人, 挺坦然的,也很有趣。史航:因为我觉得他是一个,我这么分析他肯定不高兴,但是我还得说。我认为他是一个一定要控制局面的人。所以他一旦发现你这儿有「摄像头」,「嗯?」「你这儿,还有谁在控制我吗?我就算搞不定你我也要知道你在哪儿。」「我知道哪儿有摄像头,这个局面还是我控制的,我可以背对摄像头这么跟你说话。」所以他就是一个天生的导演,他可不是天生的编剧或是演员。他就是要控制这个局面。如戏:姜文老师是一个「好玩儿的人」,那你自己「好玩」吗?史航:我没他那么禁得起玩儿,但是我也还算是个有趣的人。有趣的人特点就在于,他很敏感是第一位的,他明显就能感觉到这是冷场,那是无聊,那是装蒜,那是一个橱窗表演式的人生。就是「有趣」首先要跟「无趣」划清界限,剩下的空间才是可能是有趣的地方。所以我是一个能敏感地察觉周围谁无聊的人,就像一个探测器或像个雷达一样,嗞~~~「哎,你过来过来,按这个样子来,你无聊,你出去」。就是我不一定能把别人踹出去,但是我能把自己踹出去离开他,所以我就会避开无聊的人。如戏:记得一句老话儿叫「忘情必有深情」,这个词形容你可能特别合适。你可能是一个不修边幅,但是这个「不修边幅」可能是褒义,那从「忘情必有深情」这句话来说,你的这个「情」深在哪儿?史航:这一身儿如果是不修边幅的话,我同意。但是呢,我的「忘形」和我的「深情」连在一起,我就是照镜子的时候都觉得自己挺好看的,这就是我的「深情」。自恋是我最主要的「深情」,然后由自恋产生到别的, 哎,「我觉得这女孩儿不错」,那他就一定不错,因为我自恋于我的眼睛,我眼睛中看到这个人,我肯定她,那她一定就是好的。我通过自恋而信任自己的「坐标系」,而信任自己所喜欢的作家、书、电影、女孩儿、风景,都是这样子。所以自恋形成了我,也形成了我的精神世界。所以你说「忘形必有深情」,我的深情就是自恋。由于爱上自己,也爱上自己爱上的一切。如戏:可能每一个男孩在成长过程中都会受家庭的影响特别重,你跟自己的父亲可能话不是特别多,相比于父亲,哥哥在你的成长过程中可能更多地担任了一个父亲的角色,长兄如父嘛, 包括你现在的自恋也好,任性也好,可能都跟哥哥的照顾分不开,所以对你而言,哥哥在成长过程中担任了一个什么角色?史航:我小时候看的文学书都是他负责买,他比我大四五岁。因为他我才知道《萌芽》、《钟山》、《收获》这一切,《大陆电影》、《环球荧幕》也都是他负责买。所以说,他呢就是在前边不紧不慢地那么慢悠悠地走着,我就追随。但其实他做的事情和文艺毫无关系,他是长春市朝阳区税务局的一个普通的公务员,他是收税的。但是我觉得,他的人生也是这样的,上班时间像业余时间,业余时间像上班一样,所以他会让长春这么一个城市里一开始一部分人最先知道赖声川、贾樟柯、王家卫,所有的一切都是从他嘴里知道的。我觉得每一个城市都有一个像我哥一样的人,他就是一个小范围的「信息发布人或者精神领袖」,只是性格气质不一样。我哥哥是一个柔和的,就是那种老大,「哥哥式的老大」,还有一种人是那种「黑帮老大式的老大」,但他们都会对一部分人造成影响,都是一个光源,只是他打的光颜色不一样,色温不一样而已。我哥呢,因为我的朋友兰小龙写过一个电视剧叫《士兵突击》,那个班长史今就是照着我哥写的,我哥就叫史今,就那种性格,他很柔和,但是他很坚持。这些是我学不到的,但我大概能知道,「哦,是这样」。你说的韩寒的小说我没看过,你说从大城市回来的人,我哥恰恰是不出门的人,就足迹不出乡闾。他的一切呢,就是八十年代的典型特征「邮购和直接的零售地购买」。虽然他是买到了一些书,就是这种,他只有窗没有门,在他的生活中心。我们可以通过买到书看到远方,但你不可能上窗台跳出去,没有门要做这样的事情。所以考上大学进中戏到北京,我哥哥也说,「老史家独一根儿,终于可以去北京了」。这一支呢就我,我要在北京发展。所以对我来说呢,我跟哥哥就好像一种分工一样,他在长春,我在北京。他坚持着家里原来生活的轨迹,而我尽量活得再任性一点儿。「这个任性也有替他任性的部分」。如戏:在之前的采访中你提到过自己是个很怕死的人,可能正是因为珍惜现在拥有的,才会害怕失去。所以能不能理解为你现在的任性是一种「向死而生」的态度呢?史航:《向死而生》是一本书的名字,我不是很懂。但是我想,这么说吧。「任性」是每个人最后都会得出的生活态度的一个定论。只是很多人在非常晚年,人都瘫成这样,浑身插着管子想「我这辈子该任性啊」!我只是早一点知道该任性了,因为归根结底在于人只能活一次。我路上还在回答一个收费语音平台的提问的时候,我就说,我的人生考虑最通透的一件事就是,人只能活一次,所以不能给别人建议,也不能接受别人的建议,因为你不能替别人活一段儿,或者给别人额外补偿几个月的生命,因为他可能按你那样去活那几个月的生命。你没法儿接受建议,也没法儿提出建议,因为生命是不能互相直接馈赠的,生命就是你自己。我因为听你一条建议,可能浪费我生命中三小时,你能补给我吗?不可能。所以,「任性」就是不听别人的嘛;「任性」就是你不愿意去当一个「回转寿司」,这么一圈一圈转着,你突然跳出去。史航:信仰的话,我没有政治信仰和宗教信仰这两种东西。我的信仰可能就是书、女人、我自己,没了。至于说执念呢,以前在女人方面有执念,对自己没有什么执念。对书有执念,这个执念是很多年,就一直我在想,家里现在几万册书,我现在一本书不买,读到死根本读不完。对吧,你三天一本书,一年也就一百本,你再活一百岁,也就一万本,读不完。那么还买书干嘛?那么既然都读不完,我还要读书吗? 我读不完天下的书,自己家里的都读不完,后来我看到我最喜欢的一个网络小说作家「猫腻」的,他有一个小说叫《将夜》,中间有一个老读书人说过这么一段话,他说「我要想明白一件事儿,我更关心的是把世界上的书都读完了?还是我到死的那一刻还在读书,一直在读书?」他说我觉得可能后一件事更重要,我也是,就这样。如戏:关于读书「书非借不能读也」你会不会有这种感觉?史航:这么说吧,书非借不能读也,但饭不是非讨不能吃也。不是要来的饭,自己家做的饭也能吃,为什么呢?因为饿。所以当你饿的时候,周围没有借的书,只有自己家买的书,你还是会拿出来看。你只要有真实的面对读书的「饥饿感」,这个就明白了。而且,我这些年呢,我特别积极地接各种新书的座谈会、讲座这种事儿。其实就是这本书在这儿,我这个月又有两个作家要去谈了,那我至少要在座谈之前把这个人的小说读完吧?所以我也接很多活动的单,也是为了强迫自己要倒计时,把这本书、这个作家看一遍。也是一个动力。如戏:人活一世,不能白来一趟,你总归要给这个世界留下点儿什么。可能是留下一部作品,或者让周围的朋友记得你曾经来过。不论好坏,都应该留下点儿痕迹。你觉得呢?史航:即使你不想留下你也会留下,我们以前说每个人是造粪机,每天的排泄就是你跟这个世界最主要的交道,你想不留下也不行。我们都可以飞天,都可以造粪,当然你还可以留下子女,留下爱人、仇人,在这些之外如果说在精神世界上留下什么东西,我的作品没写多好,可能我每写十个能留下一个,每写二十个能留下一个,而且留我都不敢说五十年一百年,再留个五年能有人记得也就 OK 了。我的作品不过是个漂流瓶,不是永动机,他不可能永远流传,没那个能力。我不是王朔,不是刘震云。但除此之外,我一直在经营我的「微博」,但我对朋友圈没什么兴趣,那几万条微博呢,如果我在微博灭绝前人就死掉了的话,那么微博就有幸成为我的「灵魂博物馆」。也就是我经常说的,从一开始上微博的那一天,我就怀着一种「君主修陵墓」的那个感觉,「即位第一天开始修陵墓」。就是未来一个人他到我微博里看到什么?看到我跟别人吵架,看到我跟一个女孩儿在打招呼,在讨她高兴,或者发自己很丑的照片,这些是为什么,我在做什么?我在写微博小说,这就是一个人灵魂的博物馆,别人白天会看,晚上会看,在我生前会看,在我死后会看,这就是我能留下的东西。如戏:你很喜欢东野圭吾,那你觉得东野圭吾笔下的故事如果放在中国社会,有哪些共性和不同呢?史航:其实不能说最喜欢东野圭吾,并排可能好几个人,像宫部美雪都可以,但你要问,东野的书很杂,有好有不好。他对我影响最大的还是看的第一本《嫌疑人X的献身》。他就让我意识到刚才你说的问题「中国和日本为什么不一样」。因为当初和张艺谋我们商量过要把这个《嫌疑人X的献身》来拍,那时候可比苏有朋那个早多了。我们是拍《山楂树之恋》前商量的这事儿,是《三枪拍案惊奇》之后,本来的《四枪》有可能是这个。但是最后还是发现「日本人的深情和日本人的残暴为一个基础」,那本书里有一个人的死亡是中国人接受不了的,就是那个流浪汉。所以说,张艺谋也接受不了,因为他是典型的中国人,他说「我圆不过去,你们编剧再怎么圆也圆不过去」。非常理解他这意思,我就放弃了这个想法。所以就是说,有时候非常奇特的一个故事,但是你隔岸观火,那个火堆在这岸可能烧不起来,人家可能是在油上烧,而不光是在煤上烧,在木炭上烧。所以这是另外一个气质,日本文学是我这七八年来主攻的方向,就是从纯文学到各种类型的文学。日本的历史小说、推理小说甚至到他们的绘画都在看,就越来越对日本人的内心世界感兴趣。他们可以用一张纸包住一团火, 或者包住一捧水,他们可以把不可言传的东西传递出来,因为他们此前做了很多年很奇葩的各种文学试验尝试,所以他们有这个技能。我们还在跑两个极端,中国的文学创作永远是钟摆式的。「咚」撞这边不行,那撞那边去,中间不可能停留,大量的废品和少数优秀的天才。但是日本文学呢,他是纸包着一捧一捧水。事实上你说的一切呢,只能说当韩日他们的作品在多向探讨的时候,中国一直在沉闷中实践,你看中国的社会新闻,各种与情、色、暴力,发生冲突,发生纠葛的时间非常密集。就是我们没有闲着,只是我们的编剧和作者被迫闲着而已。如戏:那相比于读书而言,你觉得创作的乐趣在什么地方?史航:成为别人要读的东西。就是你读别人写的东西,你愿意看别人发的微博,你也愿意别人看你发的微博,道理一样。因为如果我们永远在听别人说话,很神往地听别人说话,可能说「哎,说这事儿吧,我倒想起一个事儿来」。「人总是忍不住要插嘴,面对着灿烂星空,浩瀚长河,那么多有意思的人,你总想插嘴,接个下茬儿。」这就是创作的初衷。如戏:编导应该是个杂家,相声演员的肚是杂货铺,编剧也应该是一个杂家,你怎么看「编剧最应该研究的是人」?史航:我不反对研究人。因为我即使不当编剧,就当一网友,或者当一单身汉,我也愿意研究人。因为我要讲故事是为了吸引人的注意力,讲故事也是为了抒发我对人这样的感受。尼采有一个哲学著作叫《看这个人》或者叫《瞧啊,这个人!》,这就是人呐。讲一个事,前一段儿我跟严歌苓、刘恒两位作家吃饭,然后两位作家呢对「约炮儿」这个事不太了解,到底怎么回事儿,为什么现在爱「约炮儿」。我说就是老北京的「约架」,打架。两个人同时表示怀疑,严歌苓就说「不那么简单吧」?我说是,是那种妖精打架,完了就讲什么叫「约炮儿」。讲完之后刘恒就特别感慨,说「现在的人啊,可越来越像个人了」。这句话说得非常好。「你说现在人怎么这样儿啊!」老头子一般都这么说话,但一个像样的作家,好作家,他不说「现在的人呐,简直不像话!」他不这么说,他说「现在的人呐,可越来越像个人了」。人就是这样,现在的人所做的一切,欲望感触都更直接了。所以就是,我觉得我们每个人,活在这个时代,没有任何可以抱怨的。因为你在一个「人更像人」的时代,更可以充分地观察、扫描、临摹的时代。如戏:你在写剧本的时候会不会把自己的性格融入到角色中?史航:周伯通更像我,因为我写《射雕》的时候,我中间有一段儿写到周伯通被毒蛇咬了,以为自己要死了。躺在郭靖怀里,说「郭兄弟啊,人生,有拉不完的屎,但没有讲不完的故事,哥哥我的故事都讲完了,你好好说一句到底最喜欢哪个故事」?他临死前还在关心「你是喜欢《九阴真经》的故事?还是喜欢我被黄老邪打折腿的故事?」对他这样一个话唠,一个全真派职业讲故事的孩子,他就想知道哪个故事最好听,这是他临死前关心的事。如戏:说说纪晓岚,因为历史上的纪晓岚和你笔下的纪晓岚出入很大,很多人看过你的电视剧后就知道纪晓岚是这个样子,不太知道历史上的纪晓岚是那个样子的,所以对于你把历史上很「黑」的一个人写得很「白」这件事,您是怎么看的?史航:首先纪晓岚特别不黑,他是大白胖子。其次,有句话叫「重要的是讲述神话的年代,而不是神话所讲述的年代」。就是说,重要的是我们今天为什么要写一个人,伏尔泰说「如果没有上帝就造一个这样的出来。」因为这是人类的需要。所以同样的道理呢,在《铁齿铜牙纪晓岚》之前有个《宰相刘罗锅》,当国立找我来弄《纪晓岚》的时候我就说「《刘罗锅》很聪明,很妙。但是,我觉得《纪晓岚》不能这么写」。《刘罗锅》那时候还把和珅当成坏人,刘墉当成好人那么写,我说不对,「就是一单位仨人儿,有个领导,底下俩人儿,你瞅我不顺眼,我瞅你不顺眼,但我不想弄死你,你也不想弄死我,大家轮流卖乖,得宠,争分儿,就在争得分而已」。这就是我心目中「铁三角」式的人物关系的一个状态,因为在《宰相刘罗锅》那个时候并没有一个戏说叫「铁三角」。「铁三角」就是每一个人都是底下为上面的做支点。对我来说,无论是纪晓岚,还是李鸿章,这样的人物呢,我要写的时候一定要懂他,这是第一点。但懂他我要把握他哪个侧面,我不可能把李鸿章写成这个样子,因为李鸿章一身气,家国情网,「三百年来伤国步,八千里外吊民残」。 他是一个心里很苦的人,所以这样的我不能拿他来用。但纪晓岚的一生,家国无感,文字弄臣,充军发配,最后九死一生。这么一个人是可以拿来玩的。因为真正别的玩的涉及到你对历史的很多,你是否恳切,但纪晓岚这儿不用恳切,只要有趣。所以说对我来说呢,写纪晓岚这样一个人物就是要说明一个道理「忠臣奸臣都是朝廷的鹰犬,都是走狗」。就像当年我跟焦晃先生谈这个《汉武大帝》的戏,他演汉景帝。他说「我演过一些皇帝,但我从来不认为皇帝是好东西,任何一个皇帝只要登基之后到了十八岁还下过满门抄斩的的诏书,他就是杀人犯。因为他毕竟杀了无辜的人,谁有罪总不能他爸、他爷爷有罪,他孩子两岁,两个月也有罪? 他就是一个杀人犯,我就是演个杀人犯,我就明白这一点」。「所以别的演员演了一个皇帝就把自己当成那个人,就恨不得那皇帝过生日自己也要再过一遍生日,就很奇怪。因为你干嘛把自己跟杀人犯混在一起,所以就这样的一个状态才能面对历史人物。」焦晃非常清晰。如戏:所以在写作中,对于这种虚构和非虚构的东西,你是怎么处理的?史航:首先你要懂,你要知道。你可以有意穿帮,不能无心露怯。我举一个例子,特别简单,咱们老说港台是「文化沙漠」,尤其是香港。可是周星驰的白面包青天《九品芝麻官》有一个重要场景,奶奶拿了一个尚方宝剑过来,要帮自己的孙子,就是帮周星驰演这个包龙星,奶奶拿着这个的时候就说尚方宝剑如何如何。大家都说「诶,本朝从无尚方宝剑。这个跟哪儿来的?」「为什么,清朝就是没有尚方宝剑,清朝叫『遏必隆刀』,是以遏必隆命名的,这刀可以杀人」。那老太太一听「啊?啊?这是前朝崇祯皇帝·····」「你拿前朝崇祯皇帝的尚方宝剑来管我清朝的官?!」「其实是一条咸鱼啦,我是跟大家活跃一下气氛。」这段很好玩儿,但他是有历史常识的,知道清朝没有「尚方宝剑」,他要真拿「尚方宝剑」来玩儿就错了,这就叫有历史常识。但是与此同时,我们大陆有过一个电视剧,就叫《尚方宝剑》,就是清朝的事儿,主演是两位老艺术家,李雪健和斯琴高娃,大家不知道。雪健老师是我特别崇拜特别尊敬的一个人。但是,这就是尴尬。我们说人家「文化沙漠」,可人家懂,我们不懂。史航:无论是猫还是人对我设计角色都不会有什么帮助,因为大都是我自己想象的。我不至于说可怜到必须得盯着一个什么看我才知道,这又不是画画。对我来说一切都是浸润的,我可以在猫身上看到一个朋友的样子,但不是从猫身上找角色感。其实一个真正的编剧,素材丰富得不得了,任何生活中的人跟他聊情史,聊性史,聊任何东西,他都懒得听…「我可以八卦性地听,但我不是靠你这点儿才能编个故事」。无论是猫还是人,「我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早已经满仓满贯还来不及写」。如戏:中戏戏文系的阅读课会给学生规定很多作品,要在一定时间内看完。你也特别喜欢阅读嘛,那你觉得戏文系的阅读课对一个编剧有什么好处?史航:其实中戏列出的所谓「六十种剧本」,坊间把他看得很神秘,以为是《九阴真经》,真拿过来一看其实没什么了不起。其中有一些完全不值得读的剧本,比如《战斗里成长》这样的剧本,它就是时代印痕,是整个戏剧史的浓缩而已。所以我觉得在中戏,更多的是自由阅读之外的东西。一个是因为我在中戏图书馆工作过,我知道那几万本藏书中有很多的民国书、冷门的剧本,有很多这种有意思的书,「自由阅读」是第一点。第二点我觉得还是通过创作以强迫阅读,比如你现在写这个题材了,你要写一个宫斗剧,你要写什么了, 你被迫去看。你要排一个契科夫的戏,你被迫去看契科夫所有的传记,所有的东西,这方面可能还是比较合适的。真正进不进中戏我觉得不要紧,因为中戏里面也有很多进了中戏却不肯进图书馆的人(笑)。如戏:之前听你说过《奇葩说》是你写剧本重要的灵感来源?这种节目对编剧的创作有哪些帮助呢?史航:所有编剧包括学院派必修的一课就是「史航在这儿被你提问题,突然史航跳到那边去了,史航想问自己一个什么问题,或者史航想问别人一个什么问题」。这是我换位思考,这是第一个层面,「转换角色」。再一点,我一直认为,人就应该喝矿泉水,喝别的水喝别的饮料简直不要脸,但是现在我突然决定倒一杯鸡尾酒或者喝每一种饮料。「就是我一直是这样一个主张,但突然,我要为另外一个主张而战,去理解,去说服,去拉票…」这个是编剧最重要最重要的一个考验。不是说编剧「有奶便是娘」就是转换立场,是编剧永远知道立场不是你骄傲的本钱,一切只是思想的拔河,那一端也是个血肉之躯,也是人不是魔鬼本身,所以不要太党同伐异,因为下一次可能就落到你站对面。这个对我来说作为编剧特别宝贵。如戏:之前你帮朋友串戏,演一个盲人。你觉得演一个盲人或者当一个演员是什么感觉?史航:我当过几次演员了,电影、电视剧、舞台剧、短片什么,都当过。但是,这次演盲人非常辛苦,演一个盲人大 V,是一个反面人物,后来改邪归正了。因为一般演盲人有几种方式,最简单戴墨镜,他们以为就那种,我来就是这种,因为客串三天嘛,抢我的戏,每天都熬到凌晨四点钟,觉得我戴墨镜吧。还有一种呢是「定眼神」,眼神定住这是第二种,第三种是「粘眼睛」,就比如《推拿》里这样。最难受第四种,就是眼睛里塞东西。「我呢作为一个编剧去当演员其实是要给编剧界争气,我不是戴墨镜那种肤浅的演法儿,那个最容易」。当时我想演那个往眼睛里塞东西,但是那个非常疼,就是眼睛已经快瞎了。因为他们当时处理的时候也不是用美瞳,是用鸽子蛋里的一层膜,那个东西干了之后是很疼的。但是他更像,因为他眼睛是灰的,灰白,不是全白。戴一天之后眼睛不行了,受不了了,就怕眼睛废了,第二天我就选择美瞳。那我这「哪只睁着哪只闭着」就要想,这些东西特别细,编剧写不一定写得到。但是你要知道的话,就是一种特别重要的体验,因为我没演过主角都是演配角。那么你就会知道,我写这个剧本给男七号、女六号,他要陪着咱们组三个月,那最后临死前你给不给他句话?让他这个人物立起来有点意思,对得起这三个月。就跟组当演员这样来,所以说,演过一次戏之后,就会尊重每一个角色,这方面才是特别重要的体验。如戏:很多导演都有演员底子,比如像姜文、昆汀,想跟你探讨一下,包括你之前的表演经验对您写剧本有哪些帮助?史航:第一个就是我刚才说的,你会在意每一个角色给他安排好有一点儿意思的台词。其次呢,有一点儿吧,记得我没有表演经验之前看一些表演大师他们的论述也注意到,停顿的意义特别重要,就是比如说「哎,我今天来跟你道歉啊,古人云,知耻而后勇,」(停住)这时候我要冷场,因为你是不待见我的, 我这么一个骗子大 V,「古人又云」这个「古人又云」就更好笑一点。就是「古人云」你不理我,古人又云「渡尽劫波兄弟在,相逢一笑泯恩仇。」我自己「泯恩仇」这样一下,「我们可不可以化敌为友啊?」而且我伸手要跟你化敌为友的时候啊,我不知道你伸没伸手跟我握手。所以一个盲人,「可不可以化敌为友啊?」他很紧张在那儿摸索划拉,这有没有一只手。结果人家那一只手伸过来了,手背碰了一下,他马上反手抓住,这样,然后抓住他手不撒开,「你肯跟我握手啊,那我就不算输」!突然这只手伸出来比了一个剪刀手,为什么?他的助理准备好了要拍张照片。就这样,这就是这个人,他随时都要炒作,记住这一切,他助理在那儿给他拍照片,他在这样地演。但本来的时候,剧本里,我是演别人剧本,不一定要有这样的东西,但我觉得需要。那么回头我要写这样一个人物,我也会注明「他对着镜头,比了一个剪刀手,这人真够贱的」。就是你体验你现场加的作料,你就知道这样的人物可以这样加作料了。所以在舞台提示可能更精准,有的时候你可以从标点符号上给认真的演员一个暗示。这话别说顺,打断,磕巴,有用。因为好多话,你这么说,位卑未敢忘忧国(舞台腔),这就很装,位卑···位卑···未敢··忘···忧···国···(有气无力),他这么顿一下,补一下,这话就是真心想说的。这个地方你的台词能够给人一个提醒。我看得表演的理论书特别少,上这种课的时候老是在睡觉,为什么呢?我当时呢就直接小品课,就你让我怎么演我喜欢,说表演体系我不懂,往往我变成什么呢,我觉得我永远不要知道一个体系,就像我永远不读完任何一本理论书,包括大家可能一定要读《故事》,我都不读,翻两下得了。我的一切不是碎片经验,我避免自己进入到任何一个体系中间成为体系的奴隶。因为,我不管斯坦尼,但是北京人艺老演员他本来那么说一句话,但他后来那么说了,哎,这个好,我要了。对我来说我要一百个例子,而不是一个体系。比如那个最著名的那个郭沫若的《屈原》,「你是无耻的文人!」这是一种愤怒, 还有一种「你这无耻的文人!」后一种更愤怒。为什么,「你是」是我今天才知道你是无耻的文人,而早就知道,我一直没好意思说,你今天太不要脸了,「你这无耻的文人!」谁不知道你是无耻的文人?这就不一样了。《茶馆》里马五爷跟二德子,二德子跟哪儿捣乱,马五爷是个小霸主,就一个信教的小霸王,当地的。有身份一绅士。「二德子,你,威风啊!」(舞台腔)这是一个意思,当时演「马五爷」这个演员,跟导演下去之后就商量说「我能不能加个字儿啊?老舍先生的剧本,我想加个字儿」「你加个试试。」「二德子,你,好威风啊!」演员就觉得加一个字儿更爽,诶,「好威风啊!」演了几天,回家路上自己骑自行车差点儿从车上掉下来,知道羞愧了,第二天赶紧见导演检讨。「我有罪,我改错了,老舍先生的剧本能是我能改的吗?二德子在我马五爷这样的人面前,别说好威风,很威风,一般的威风你也不该有啊,二德子是什么东西啊」。所以加了「好」字儿,把二德子拉倒和自己平起平坐,一般威风我忍了,今天你特别过分我才不忍的。一般威风是不忍的,加了「好」字儿把自己身份弄低了,自己打了一个嘴巴。如戏:如果有机会你自己当导演,你会想拍些什么东西?史航:我永远不会当导演的,我对导演这个职业永远都是回避。因为我永远不想指挥别人,我也不信任别人能够演绎我脑子里的东西。而且说得更具体一点,我完全不懂音乐,是个乐盲。导演不懂音乐是无法操控整个电影的,因为音乐才是真正的口令,不能靠台词和剧本,那样大家记不住,所以说我永远不能当导演。我作为编剧,自己写的东西也很少会回头再看,除了话剧,因为话剧跟朋友一块去你总得现场看。别的,电视剧什么的很少。但是呢,我现在在做电影,电影一两个小时,你可能还会去看,但我不会做导演,把这种指挥人的工作留给喜欢指挥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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